比利时是欧洲的一个小国,首都布鲁塞尔则是一个小城,小到开车半小时就能从南到北打个来回。
小城的一切都很小,比如当地人称作“大广场”(法文Grand-Place)、“大市场”(荷兰语Grote markt) 的市政厅大广场,其实长仅百米宽不过六十,搁国内也就是个县中学操场水平。
不过听了与广场有关的故事之后,笔者认为,它当得起这个“大”字。沿着广场的东北角往外走,绕过几处教堂后有一片灰蒙蒙的老建筑,有些被用作咖啡馆,有些被用作酒店。其中一面不大的灰暗的墙上有个铭牌,用法语写着:
大广场的大,不妨从这个人说起。
1、诗人的笔下,尽是腐尸与白骨
波德莱尔是法国人。诗人。
在他生活的十九世纪初的欧洲,任何人但凡跟这两个词一起沾上边,那就意味着不会太有钱——普罗大众哪有钱有闲有心境去买诗读啊?你说你搞文学,人民群众都没读过你,你算老几?
即使在两百年后的今天,也很少听说过哪个人靠写诗活着是不是。
更何况出名要趁早,这点波德莱尔老兄也没能做到。他生于1821年,也就是拿破仑去世的那年,20岁就开始写诗,但很多年里他的诗都不算很流行。脍炙人口当然想都不要想,在当时诗的主要受众贵族圈子里,他的诗也难觅知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人问津。
至于他的诗好还是不好,笔者不敢评判,翻出来一首他1844年的作品大家一起品鉴品鉴:
幻思的季节,缪斯整整一天
都紧紧抓住一口大钟的钟锤;
忧郁,在正午,当一切都在沉睡,
她一只手托住下巴,在走廊深处
这首抽象的诗一开始都没能发表,是波德莱尔献给一位前辈诗人夏尔·奥古斯丁·圣-伯夫(Charles-Augustin Sainte-Beuve)的。这位姓名又长又复杂的前辈当时已经是著名的诗人兼文学评论家,波德莱尔给他献诗多少有点求提携的意味,但历史上没有记载这位名人当时给他有什么回复。
这么干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于是他开始翻译美国作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小说与诗歌,历时多年终于出版。抱对了大腿给波德莱尔带来一点转机,1852年他发表了介绍爱伦·坡的文章,1856年更是出版了爱伦·坡小说集并成为爆款,这位巴黎青年在巴黎的文学圈子里总算有了一席之地。
然后波德莱尔就开始大量写诗、写散文、写文学评论,他的文辞比较尖刻,带有一种独特的忧郁气质,在巴黎这个遍地都是文艺青年的地方,竟然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波德莱尔越战越勇,在爱伦·坡小说集译本出版的第二年他又出版了《恶之花》。很多读者没读过但大概率听说过这本书,都过去一个半世纪了这本书还能在法国登顶畅销书排行榜,多少学者诗人评论家靠研究这本书活着呢。
《恶之花》可以说是波德莱尔一生的代表作,是忧郁的人笔下忧郁的世界。这本书实在太大胆了,里边到处是跳舞的毒蛇、飞舞的吸血蝙蝠,泉水里喷的是人血,刚还在床上翻滚的伴侣转眼间成了一堆白骨。国内有很多译本,笔者给大家顺手挑两段看看:
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碎石的床上横卧。
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
热乎乎地冒着毒气。
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
那臭气熏天的肚子。
当她对我进行了敲骨吸髓的榨取,
当我有气无力地向她转过身去
要回她一个吻以报答她的爱,
我只看见一个双胁发粘、浑身是脓的羊皮袋!
我赶快闭上双眼,吓得哆嗦不已,
等我在灿烂的阳光下再睁开眼睛,
我的身边,再也看不见
淌着热血的肉体,
只见一堆白骨在隐隐约约地颤动,
并发出被冬夜的寒风
所摇晃的铁杆顶上的风标
或招牌的一阵阵嚎叫。
“她对我进行了敲骨吸髓的榨取”、“只见一堆白骨在隐隐约约地颤动”。这类镜头何止少儿不宜,成人、中老年人也不宜,要搁在今天可不好发表出来。于是这部诗集在给他挣得大名的同时也让他面临诸多攻击,出版仅仅10天后就被《费加罗报》(Le Figaro)称为“畸形可怕”,攻击他的言论到处都是。
当然挺他的也有,文学大师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被赠了一本诗集后就回了个彩虹屁,说“您的《恶之花》光辉闪耀如星辰。”但彩虹屁有个屁用,大师自己还得罪了法国政府,在国外流亡着呢……
法国检察院甚至对他提起公诉,法院不仅禁了这本书并要求他删减,还给他开了300法郎的罚单。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在当时熟练工人的日薪也不过3-4法郎而已。
波德莱尔跑去向皇后求情,但后者的面子也只能给他减免50法郎。在经济与精神双重压力下,波德莱尔又硬撑了七年,后来终于撑不住了逃往布鲁塞尔,就住在大镜子旅馆,多年后这里挂上了本文开头那块铭牌。
2、可怜人写《可怜的比利时!》
来到比利时的波德莱尔,跟比利时人关系并不好。
打官司要花钱,再加上交了巨额罚款,波德莱尔手里自然没什么钱。光看住所也知道,雨果在布鲁塞尔时住在大广场上,那可是整个布鲁塞尔中心的中心,方便一帮文人每天聚会谈天互相吹捧的。
波德莱尔住的那个小旅馆就寒酸得多。首先地理上不占优势,离大广场隔了两条街,气势上已经是皇城根跟二环的区别;
其次里边装修也一般,阳光也不太足,收费相对低廉。在布鲁塞尔的历史上,这家酒店的人设是“潦倒文人的寓所”,倒也符合波德莱尔逃债的身份。
波德莱尔是来逃债的,搞钱是他的首要目的。偏偏他的搞钱行动进展相当不顺利——他想办讲座卖票,第一场还可以,第二场他开黄腔的老毛病又犯了,对着一整个大厅的女学生说“正是在您们面前,我失去了作为演说家的处女之身”,直接把小姐们都吓跑了。
在那以后,波德莱尔的讲座再也没能卖出票去。他的书卖得也不好,开始还能营造受法国政府迫害的禁书人设卖惨,但多讲几次就祥林嫂了。更何况,布鲁塞尔根本不缺有故事的写书人,雨果都来过,波德莱尔再牛总没有他牛吧?
于是波德莱尔在比利时居住时没什么钱。资本主义社会讲究一个平等,没钱自然得不到尊重。比利时记者卡米耶·勒莫尼耶(Camille Lemonnier)描写波德莱尔的关键词是“苍白的脸”、“尖细而锐利的声音”,他的朋友夏尔·阿松(Charles Asselineau)跟他过往甚密,后来写他的传记时提到过这一段他的状态:
“衣着不整、身体虚弱、咳嗽不止,精神状态时常紧张焦躁。”
朋友尚且如此,陌路人又会如何形容这位落魄文人,自然不难想见。但波德莱尔何许人也,文豪骂人的花样可多了,他后来把自己在比利时的两年遭遇写成了札记,书名就叫《可怜的比利时!》(Pauvre Belgique!),里边把比利时喷得一塌糊涂。布鲁塞尔人被他形容为“丑陋、愚蠢、行动迟缓”,这里的行政机构办事缓慢,还说比利时人连煮鸡蛋都不会……
不过骂归骂,波德莱尔身体可是诚实的很,坚决不离开布鲁塞尔。1866年,他在那慕尔游览时忽然中风而无法言语,被人送回大镜子旅馆修养但没有好转。再后来他的母亲把他接回了巴黎,大约半年后他在母亲的怀抱中离世,与布鲁塞尔的恩怨彻底了结。
3、胸怀大才是真的大
波德莱尔的故事讲完了。或许很多读者光忙着看他的故事,都忘了这篇文是讲什么的了,这跟大广场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在所有在布鲁塞尔定居过的过客中,波德莱尔或许是黑这座城市最卖力的人。毕竟有些人就算对这里不满意,也不是都有他那冠绝一代的文学水平,说人“像愚蠢的鸟”、“呼吸的不是空气”。
但那又如何呢?布鲁塞尔并没有因为他喷自己就赶走他,他依然可以住在这里,每天到大广场逛一逛,坐在咖啡馆里与同行们聊天。大广场周边有很多剧院,依然慷慨地为波德莱尔提供了演讲场地和素养很高的听众,当然卖不出票去是他自己的问题。
甚至在波德莱尔走后,大广场都依然记得他。1951年,波德莱尔离世接近百年、大镜子旅馆都已经成为历史之后,布鲁塞尔在原址上为波德莱尔订上了纪念铭牌,感谢他曾经来过、曾经在这里写作过。
2017年,位于大广场的比利时城市博物馆还举办了波德莱尔纪念特展,其中有一个环节就是讨论他的手稿《可怜的比利时!》。而且是认真的讨论,没人觉得这是个玩笑。
布鲁塞尔大广场的胸怀是真大,大到可以容纳尖酸刻薄的批评,而依然面带和善的笑容。
在这里见证过风雨的文豪和思想家多的是,波德莱尔只是其中一个。前边笔者提到过,波德莱尔之前有雨果因为反对拿破仑三世称帝而不得不离开法国,就是布鲁塞尔接纳了他。在布鲁塞尔期间雨果搬了好几次家,其中最著名的寓所就在这大广场上,叫鸽子之家(Maison du Pigeon),让人每每想起广场上跟着游客讨吃的鸽子们。
雨果对大广场赞赏有加。他来到布鲁塞尔后不久就住进了“鸽子之家”,在给妻子的信中如此形容:
“布鲁塞尔市政厅宛若一颗璀璨珠宝,可与沙特尔大教堂的尖塔媲美;它仿佛是诗人的惊艳幻想,镶嵌进建筑师的脑海。而环绕它的那片广场,则是一座真正的奇观。”
“L’hôtel de ville de Bruxelles est un bijou comparable à la flèche de Chartres ; une éblouissante fantaisie de poète tombée de la tête d’un architecte. Et puis, la place qui l’entoure est une merveille.”
鸽子之家的正对面是白天鹅旅馆(La Maison du Cygne),这里来过的客人更是重磅。1845年,被家乡普鲁士政府驱逐而旅居法国的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再次被法国政府驱逐,布鲁塞尔张开怀抱接纳了他。他住在相对靠南的一条小巷子里,但每天都要来市政厅大广场的白天鹅旅馆读书写作,和恩格斯以及其他朋友们讨论世界局势。
三年后马克思不得不离开布鲁塞尔时,他和恩格斯已经写好了《共产党宣言》的底稿,在伦敦一经发布就震惊了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马克思和雨果对布鲁塞尔也有诸多批评。马克思是革命导师,向来批评人不留情面,他在布鲁塞尔接触了大量的下层工人,也见证了纸醉金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里收录了他们对布鲁塞尔的批评:
“布鲁塞尔市场上弥漫的恐慌几乎无处不在。破产正大量吞噬中小商人,股票无人问津,报价只是空有其名,资金比在巴黎还要迅速消失,商业完全停滞,大多数制造商都解雇了工人。”
(In der Tat könnte die Bestürzung, die an der Brüsseler Börse herrscht, nicht allgemeiner sein. Der Bankrott dezimiert die mittleren und kleinen Händler; die Aktien finden keine Käufer; die Kurse sind nur nominell; das Geld verschwindet noch schneller als in Paris; der Handel liegt völlig brach, und die meisten Fabrikanten haben ihre Arbeiter entlassen.)
雨果文豪则委婉得多,他是这么写的:
“布鲁塞尔确实是一座仿造之城;有些小孩像巴黎一样;国会大厦的希腊式山墙像法国下议院的山墙;列奥波德勋章的紫红色丝带像法国荣誉军团勋章;圣居杜勒教堂的两座方塔虽美,但有点像巴黎圣母院。”
(Bruxelles est bien la ville de la contrefaçon. Il y a des gamins comme à Paris ; le fronton grec de sa Chambre des États ressemble au fronton grec de notre Chambre des députés ; le ruban amarante de Léopold est une contrefaçon de la légion d’honneur ; les deux tours carrées de Sainte-Gudule, belles par ailleurs, ont un faux air de Notre-Dame.)
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呢?布鲁塞尔依然欢迎他们,市政厅大广场上有雨果的纪念铭牌,白天鹅旅馆里甚至连马克思曾经去的座位都给标注了出来。
大广场爱他们,也有足够的自信容纳他们的批评。
这样的人物还有很多很多,随便列几个名字就够了:
大仲马(Alexandre Dumas)
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
米哈伊尔·巴枯宁(Mikhail Bakunin)
……
这些人流派不一、主张各异,但他们都在布鲁塞尔这座以宽容著称的小城里得到了庇护,得以有机会继续思考全人类往何处去这样的宏大问题。十九世纪的欧洲是风起云涌的欧洲,新兴的阶级要通过变革获得权力,老旧的贵族却不愿意退出历史舞台,二者冲突的结果就是大量的学者被驱逐、成批的作家被流放。但比利时没有动荡,这里保持了和平也保持了宽容,于是从全欧洲吸引了大量的精英。
布鲁塞尔地处欧洲边陲,原本在整个欧洲的舞台上都没什么存在感,这时却展现出大气象,俨然成为欧洲的文化之都。小小的市政厅大广场,一跃而成为全欧洲的思想家荟萃之地。
这种宽容的传统甚至持续到二十世纪。1933年纳粹党在德国上台,犹太人爱因斯坦决定离开故土,他润出国的第一站就是比利时。诚然,他的住所不在布鲁塞尔而在海滨小城德汉(de Haan),但那不也是在布鲁塞尔治下吗?
文学家来、诗人来、思想家来、物理学家还来,这就是布鲁塞尔宽容环境最闪耀的金字招牌。
行文至此,笔者眼中的市政厅大广场忽然变了模样。这块方寸之地曾经在欧洲冲突最激烈的年代象征着宽容,也用因为这种宽容而吸引来了大批精英。曾经有过几十年,人类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几个灵魂每日都在这里造访,在他们的激烈碰撞中产生了人类历史上的伟大思想。
对于一座小城而言,这种荣耀足以传诵千年。
(张周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