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日报8月6日电(记者 赵旭)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这是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期间所做的《后赤壁赋》中的一句,而南京博物院正在举办的大展《无尽藏——苏轼的书画艺术精神》,展览名称正式源自于此。
"宋代之后,没有任何一种画论超过苏轼画论的影响,没有任何一种画论能像苏轼画论一样深入人心,没有任何一种画论具有苏轼画论那样的统摄力与影响力。"策展人庞鸥在展览图册的序言中如是说。那么苏轼关于绘画,有哪些论述呢?苏轼说:"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 把"画"与"文"并举,强调绘画抒发内心情感、反映精神世界的功能。而在这之前,人们的绘画的关注,还主要集中在它的叙事性和装饰性上。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里,苏轼提出一副好的绘画作品的标准,要 "写形",更要"传神",倘若徒有形而无气韵神采,则与小孩子的照猫画虎之作无异了。在谈到那些传神之作时,苏轼第一次提出了"士人画"的概念,说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
通过对比人士画与画工之作,苏轼不仅阐述了自身的观点,更间接促成了古代中国画从业人员的分野:一方面,是受过经典儒家教育的、通诗书有"学养"、能够绘出胸中丘壑的文人画家;而另一方面,则是师徒父子技艺相传的以绘画卖画为生的职业画家们。从属于士大夫阶层的前者掌握着文坛艺坛的话语权,对后者整体上持"贬低"的态度。 "诗书画"三绝既是文化画家的"标配",也是"门槛",这也形成了中国美术史上一个延续千年影响深远的独特现象,促成了中国画独特的风貌和自成一体的审美评价体系。
"苏轼的本意是打破书与画之间的壁垒,强调学养对艺术家和艺术创作的重要意义,而非严格区分'士人画家'与 '职业画家', 虽然这种基于师承的区分自晚明以来变得日益显著。"庞鸥说。"学而优则仕。"文人画家首先是文人,而后才是画家,这也意味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对"入仕"怀有极大的热情甚至是执念。展览中的一副题为 "停云馆言别图"的画作,来自于"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61岁的文于1531年作此画,赠与他即将赴京赶考的"小友"。时年38岁的王宠。画上自题诗中的一句"白首已无朝市梦",道出了曾经九试不第的心灰意冷,而另一句"尚堪老眼送飞鸿",则表达了对后来者一飞冲天的期待。
然而事不遂人愿,王宠在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榜后一病不起,于1533年郁郁而终。相比之下,文虽也饱尝仕途梦断之苦,却终能另辟天地,以"人书俱老"之姿成为吴中一代名家,令人唏嘘。而庞鸥认为,文徵明所代表的群体,实际上已经成为"士人画家"这个大概念下一个独特的存在,既明显区别于"职业画家",同时也区别于那些获取功名的"官员画家",譬如董其昌。他称他们为"游走于仕途与世俗之间的、职业化的文人画家"。
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获罪,被贬黄州,五年之后的1084年才得以东山再起。南博展中唯一的一副苏轼画作被认为是苏轼在黄州之后的创作。(该画作也是唯二的两幅苏轼传世画作中的一副,虽然两幅作画都不乏争议。)这幅题为"潇湘竹石图"的作品,前有顽石两块,瘦竹数杆,后有远山横黛,烟水氤氲。竹从石下破出,姿态扭曲恣意,正如经历了人生巨变的苏轼,在发出"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的感喟的同时,也对自身进行了更深刻的反思,拥有了更蓬勃的艺术生命力。
画作背景中的潇湘之境,历来都是文人想象中的远避朝堂、遁隐山林之所,其所具有的哲学和宗教内涵,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情怀,不仅范仲淹有,苏轼也有。流放黄州期间苏轼于城东一片荒地(东坡)上建"雪堂",雪堂建城之日漫天大雪,苏轼于是于四壁上绘雪景图,又赋《雪堂记》谓自己"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性情豪迈如苏轼,又怎会"身世两相弃",他所要避开的,不过是这世间的机心。
"文人画家关注的往往是小我 —— 他们自身的生存和生命体验。然而他们中间也有一些人,超越了自身的局限,在作品中体现出家国情怀,这是很难得的,也很契合苏轼文字中所展现的大我的精神。"庞鸥说。一个例子是展览中展出的生活在明末清初的画家石涛的《淮阳洁秋图》,画中所绘为1705年苏北地区在经历数月大雨之后洪水涣漫的场景,在自题中,石涛从水患讲到民生之艰,从民生之艰讲到朝代更迭战事频仍给黎民百姓带来的痛苦,字里行间尽是悲天悯人之情。
石涛原名朱若极,明靖江王朱亨嘉之子。明亡之际出家为僧,与弘仁、髡残、以及同为明朝宗室成员的朱耷(八大山人)合称"明末四僧"。南博院的展览,齐集了四位大师的作品,其中朱耷的《秋窗竹韵图》,灵芝置于虎子(溺器,也就是尿壶)之中,无法不让人联想到画家自身的处境。
而髡残的《苍翠凌天图》,用两条山间路 —— 一条崎岖模糊,一条相对平整清晰 ——来暗示自己面临的人生抉择。
而这段人生思考的最终的答案,隐藏在展览中另外一幅题为《卧游图》的髡残画作中。"放下蒲团"是画家的挚友程正揆的引首题。蒲团是僧人打坐之物,放下蒲团意味着放弃从佛法中参悟,转而以艺术为媒,达到人生的至臻之境。从苏轼到髡残,艺术对精神的涤荡,对心灵的抚慰,对人性的关照,从来都不曾减弱。 米芾曾评价苏轼的画: "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 如其胸中盘郁也。" 将自己的"平生功业"总结为 "黄州惠州儋州"(三处流放之地)的苏轼,胸中的盘郁之气,何止几许。
1100年,北宋朝廷颁行大赦,苏轼回京复任,北归途中于常州逝世,享年六十六岁。"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