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头角回来,总有一种缱绻挥之不去。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晨曦悄悄穿透窗棂,稀释一夜的薄凉,清爽的气息递上早安的问候,沁人肺腑。倚栏远望,坐标在视野的那一棵榕树,摇曳着枝叶,有心与我相约在秋风的线谱上。在新一天的节奏中,落叶的滑翔轨迹草书生命繁衍的清晰逻辑,延展四季更替的风情与遐思——以默为辩的这一棵树,日记下白驹过隙的点点滴滴,见证了历史荣耻、蝶变传奇,可知这百年的厮守,或入土枯萎、沧桑一季,还是润籽抚花、吐翠飞绿?无论究竟,谁也干扰不了它的真实,忠诚地将风雨的昼夜、明亮的日月题写在无字史书的扉页上,从而引导我一往情深的注目礼……
彼时,当我置身于中英街,天空阴郁、雨丝拂面,让人的心情坠入沟谷。我欲寻找一处避风港,搜索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处角隅。
在逼仄街道间,生长着一棵素面朝天的榕树,唯有鹤立鸡群孤独与醒目。大雨来临前的风,惯性地撕咬着它的枝叶,大有不身首分离死不休的阵势——我从无意的一瞥到敛步凝视,这种心理活动的转变充满着对结局的期许——集团军作战的大风,就那么一个冲锋接一个冲锋地云奔潮涌,而榕树却如前沿阵地上的一面旗帜,迎风招展,仿佛特别享受这久违的洗濯磨淬……最终,我目送风的残余势力远去,一股浴火重生的欣然贯穿通体,给予我凛然与的力量暗示。
人生一世,对美的期许总是渴望和贪婪的。这么些年来,我曾躺在北大荒的黑土地,默数夜空滑过的流星为爱人祈福,也曾跑马溜溜在蒙古大草原,吼上几嗓子“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甚至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布达拉宫前聆听风铃的悠远、经筒的飞旋……可是,在我旅行日记的字里行间,依然缺少情感的饱满和思想的脉动,缺位对短暂人生的感悟和珍爱。或因诗境画景远离了接地的真实,月下林间的浪漫成为梦呓;或因读书听歌的作古,干枯或截流了我滥情的泪水,梳妆镜前的标致,在腐朽中渐渐老去。为了躲避被纸醉金迷调度的生活节奏,逃离被风花雪月调情的轻浮时光。
凝望这一棵榕树,撩起我久违的眷恋和追怀:曾经从课本上阅读茅盾的《白杨礼赞》,观赏电视中荒漠的胡杨,固化我对如同白杨的榕树所代言的荒芜和贫瘠。浅薄的知识和流俗的情调,难以领略其生命力和美学逻辑,斑驳的残壁、沧桑的岁月,定然被我的忽视而蔑视,如同成年后虽然熟谙自己和爱情,却又那般的陌生和飘忽,于是终生不疲地盲寻着陆的制高点,虚荣地追逐人生的完美,无心领悟人生完整的真谛。
一声鸟啼,急切且又坚定地撕开中英街的阴霾,划伤我呆滞的视线,突然觉得在阴云下依然直立的骑楼或牌楼,有意为我前行导航,供给我苍凉和悲壮的想像张力。从另外一种视角审美,布景的榕树素描性感和血性。
诚然,回归假寐状态的这棵老榕树,坐标着一条短街恬静的本色,亦激活我情思伸展的动力:一片不易察觉的落叶,悄悄着陆在止水的身边,有心撕开不遁的雾绡。
这时,那一束急切撕开阴晦的阳光,斜投在榕叶梢上,制造着活蹦乱跳的鳞光,把一张偌大的金灿地毯披向人间。瞬间,隐身在远方的香港次第光鲜起来,它的轮廓见棱见角,有如灵光乍现。
是的,在树的庇护下,我有心聆听一座界碑的余韵,仰望或成为一种惯性的本能。
阅读一棵榕树的家谱,何尝不是在阅读一方人文历史;或逼仄的巷道,或静谧的老宅,缺少钢筋水泥为骨骼的建筑物,斑驳不倒、古风犹存,以怎样的身躯阻挡风沙的肆虐,骨髓中流淌着什么品牌的硬朗?依然故我、缄默无语的中英街,不知窖藏品了几多风起云涌、刀光剑影,它却以包容人类欲望和贪婪的境界,让我为名利的冥想、随俗浮沉的心归于平静和踏实。
一座老街的苍凉,可是相承山的衣钵,还是标签水的作品?我猜,在榕树注目礼下的领地,早是习惯了这一个时刻的到来,它依然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和执著的等待,延续着不老的心境;凝固冷峻的表情,以无字的语言,包容人类的欲望和贪婪的心灵,何尝不是一阕耐人寻味又意境融彻的辞章。
咫尺距离的榕树,粗糙肌肤脱落的每一鳞碎屑,宛如一颗颗纪实的甲骨文字,大写着紫荆花引领并荣光的标题;压题的图案,是那若浅若深的裂隙,给人以无尽的所思所想。或者说,遍体鳞伤的躯体,如同一圈圈等高线,佐证了百年硝烟的昔日,又或收藏下绚丽多彩的时代变迁;每一抹风雨的拭痕,缩影了我们父辈、乃至父辈的父辈的身影,成为遮风挡雨的胄甲、一帧动态的黑白相片,它用无声和单色的画面,把经线的时光与纬线的风云交织于此。这是动态和静态的组合,彩色和黑白的互融,讲述着一个个永无结尾的传奇故事,彰显着不仅是一株古木所能记载的图腾。
风雨远去,一座座民宅在阳光的映像下,宛如一根银线上镶串的一颗颗明珠;夜幕垂临,那一盏家灯悬在傍晚的天空,以阳光的基因映照在屋檐下的孩子,他不迭地打望,不知是在守望家人的平安归来,还是在收留白天游人的背影?在能见度低值的状态下,我无法明辨他眼光的清澈或是迟滞,如同我不知他的人生将迎战怎样的风雨,可我分明察觉到,他抿嘴时忽高忽低、或近或远的声音,在不甘宿命的春耕秋获,坎坷多舛成为一道伪命题,也成为茁壮的一针催化剂——人生无需完美,人生更需完整。
“寺外榕公玉貌蓬,虬身已沐百年风。”当我与沙头角辞行时,月光下一对情侣在喁喁私语。渐行渐远的榕树,况味仍原始、粒沙然藏海。我无力梳理厚重的人文风情,只有古香的点晴墨迹,凝固着情有独钟的凝望,附丽永久和无限的眷恋,轻易让我深醉在无际的感动中,并且久久仰望。
回望那一抹穿透榕树的阳光,在我即将迈入知天命时,沐浴我生活的崭新和人生醒悟,让我对生命有了正解与校勘:老去的只是沉浮的阅历,不老的是人生之基、人性之源的坐标——唯真而往,唯善而行,唯美而思。
(钟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