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乡政府所在地,东行四里路,绕过十片庄稼地,穿过一片小树林,那掩映在树林深处的小村西头,便是我的小茅屋了。
四十年过去了,人常说往事不堪回首。遮风避雨的小茅屋,朝夕相伴的小茅屋,我回忆起你却没有怨恨,没有伤痕。如今,我又回来看你了。 我一面走,一面仔细地打量着我的小茅屋。低低的屋檐,小小的门窗,被雨水浇淋得斑斑驳驳的泥墙,座北朝南的土炕,处处都绐我熟悉的亲切感。我恋恋地抚摸着门窗,抚摸着土墙,抚摸着余热未消的小土炕,一时百感交集,多少年的往事涌上心头,眼睛也湿润了。小屋很简陋。没有灶房,没有客厅,中间只隔一道墙,分成了里外屋。里屋一铺炕,占据了三分之二,客厅兼卧室;外屋一个粮囤,占据了三分之二,仓房兼灶房。室内没有什么摆设, 除了书,还是书。一张小炕桌,也是一身兼二职,既是饭桌,又是书桌。每当吃完晚饭。妻子收拾完碗筷,小屋就是我的一统天下、为所欲为的世界了。七十年代,农村的生活条件是艰苦的。晚上经常停电,有时通霄没电,我便买蜡读书。我家四口人,全凭我每月四十二元的薪水养家糊口。而每根蜡就得一角八分钱,每晚上都得两根。光买蜡每月就得拿出十来元钱。这对低工薪的我来说,长此下去,哪能维持得了?无奈,只好到生产队偷着要些柴油,节省这笔开支。柴油烟大.一次我读完书照镜子一看,自己竟吓了一跳,我已变成一个黑脸包公,抹一把脸是黑的.拧一把鼻子也是黑的。黑就黑点儿吧,不用往出掏钱就行,愿意读啥时就读啥时。有时一读就是半宿。夜深人静,一个朦胧清凉的世界,托出一点暖暖晃动的桔红色。这就是我的小茅屋窗口闪动着的灯光。我的生活和梦幻,我的理想和追求,都是在这一豆油灯中交织、旋转、凝聚、翻腾:七十年代起,我已养成了天天练笔的习惯:或是我情思之投影.或是我心灵之闪光,或是山光水色与心影之映照,或是过往生活历程之足音.都凝于笔端,日积月累。除了写日记,还要写些片断。如肖象、行动、场面、景物描写等,见啥写啥,晚上再整理出来。数不清的夜晚,我像只陌路的鸟儿,到处乱撞。在镶着金边的玫瑰色的遐想里,在如醉如痴的梦境中。只有此时,好像才洗去我心头上的层层积尘,才恢复我心灵中的一块蓝天,一方明镜。我还给自己制定了每周写一篇散文的计划,不管是写人的,记事的,写景的,状物的,或太或小,或长或短,务必完成。我知道,我的梦幻很可能是昙花一现,或者根本不能实现。但这虚无缥渺的“一现”或“不现”也是难能可贵的.我要为之奋斗到底,把我的一切都献给这崇高的追求中,哪怕是刻上一个小小的痕。
晚饭后,等妻子孩子都睡下了,我便点亮柴油灯,卧在小桌上写起来。夜深了,写久了,疲倦了,但只要抬起头来,看见妻子睡得是那样香,浓密的睫毛搭撇下来,灯光衬着她那墨云般的秀发,看上去简直是一个很美的女郎侧面浮雕。躺在妻子怀里的孩子也舒适地入睡了,胸脯一起一伏,鼻翼一张一缩,发出甜甜的鼾声。看到这些,我的倦意全消了,顿时振作起精神来,乐不可支地笔耕着。写得兴起,偶尔有一两只蟋蟀在墙缝里唧唧地为我弹唱,婉转悦耳的曲调鼓入耳膜,一种特殊的情感便充溢我的胸间。这是属于我的小夜曲,实在别有一番滋味儿,即使是疲倦劳累,也会顿觉舒松开朗,心旷神怡。有时我干脆驻留屋角,凝神倾听,任那优美的旋律在心底流淌。说来有趣,我的许多散文都是在这小茅屋里写出来的,在这唯我领会得到的诗情画意里写出来的。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爬,一个点儿一个点儿地熬,不是说大话,没有点儿毅力,是很难坚持的。明知是自讨苦屹,却自以为乐,要多傻有多傻呀!时间长了,小桌索性放在身旁,写累了,往前一推,顺势就可睡下。如若想起来点什么,或者思路大开,随手就可以把灯点着,爬起来就能写,倒也挺方便。
有时,我的小屋也是喧闹的世界。闲暇之余,我便请些老汉老妪们绐我讲瞎话儿。他们说故事,我提供白开水,图的是收集民间传说和歇后语。四十年来,我所接触的男女老幼,都成了我笔下的模特儿。哪家的老人愿意絮叨啦,哪家的儿媳不孝敬公婆啦,哪家的两口子吵架啦,我都仔细地观察。记得有一回我哥哥和嫂子吵架,是我当“裁判员”,一直看到他俩吵够了为止。第二天,我又跑到哥哥家,看他们两口子说话没有,都让我写进观察日记里了,写进我的散文里了。有时一篇稿子寄出去了,或石沉大海,或换个信封退回来了。四十年来,我接到的退稿信足有二尺多。有的朋友曾取笑我:“咱乡的邮局是绐你办的吧?”但是退稿没有吓倒我,讽刺和取笑更不能动摇我。我很佩服刘禹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或书怀或撰文,静哉,悠哉,美哉,乐哉!我的一位老同学,在市里某大局谋得个处级干部。一次,他坐小车来看我,在小屋内外转了一圈儿,不住地啧嘴:“你的散文就在这小屋写出来的?行咧,我算服了。”摇头加点头后,神秘地告诉我:“咱有别墅哩,宽绰得很!可惜我除了搓一搓麻将,再就没事干了。电视也不招人看,没刺激!”老同学没戒备我,吐得是心里话,我却为他忧虑起来;人生一世,不优其短促,但虑其无为!
噢,我的小茅屋。该说的,不该说的,你让我想起这样多!我擦了擦模糊的双眼,恋恋不舍地离开我的小茅屋。突然,我生出一个愿望,想为我的小茅屋写点什么。写什么昵?似乎又不清晰。唯其感到,小小的茅屋里,留下我一个美丽的梦,一个永久的梦。
(刘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