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铁路故事丨行走的火塘

横断山脉的褶皱里,沉淀着彝族千年的光阴。大凉山像一片巨大的索玛叶,轻轻覆着我们的眼睑——睁眼闭眼皆是它绵延的脉络,我们则是深扎进这片土地血肉里的植物,蜿蜒缠绕,生生世世。

我的铁路故事丨行走的火塘

来源:中国日报网 2025-11-10 15:23
  • weixin
  • weibo
  • qqzone
分享到微信

横断山脉的褶皱里,沉淀着彝族千年的光阴。大凉山像一片巨大的索玛叶,轻轻覆着我们的眼睑——睁眼闭眼皆是它绵延的脉络,我们则是深扎进这片土地血肉里的植物,蜿蜒缠绕,生生世世。

我叫阿呷莫,“阿呷”是行者的意思。可阿嫫总说我是只恋家的山鹧鸪,走得最远的路,不过是背着背篓跟着阿妈去后山拾菌子。那时,我总爱躺在后山的落叶堆里,透过树冠的缝隙,看大雁的翅膀将云絮裁成轻纱。

暮色四合,祖宅木楞房里飘起松木的暖香。阿嫫守在火塘边,用柴棍拨着火,顺手塞给我一个烤得微糊的土豆。我裹着阿妈手织的靛蓝布裙,指尖被烫得微微发颤,却舍不得松开。三角架上的陶锅咕嘟作响,荞麦粥的泡沫漫过锅沿,滴在青石板上凝成细小斑痕,宛若我裙角的索玛花。

阿嫫的吟唱伴着松木燃烧的噼啪轻语,如溪水流淌,那是《勒俄特依》的诗篇:“天上掉下祖灵来,落在恩安吉列山,化作烈火燃烧。九天烧到晚,九夜燃到亮……”阿普坐在对面,不停地轻磕着堵塞的烟袋锅,溅起的火星落在他额头树皮般的皱纹里,流淌成光的梯田:“火在彝人血脉里烧,这火塘,就是家的心脏。火不熄,根就不会断。”

那时的我,以为日子会像山岚一样,逃不开缠在群山间的宿命——在火把节遇见一个眼眸明亮的少年,结婚生子,然后守着木楞房的火塘,把阿嫫讲给我的故事,再讲给我的娃听。

寨口有座小站。火车驶过时,汽笛声总会惊起林间的鸟雀。阿普说,当年刘伯承与小叶丹在彝海边歃血结盟,酒碗里盛着两个民族的月光;共产党人没有忘记这份情谊,修了这条铁路,方便我们去邻寨。第一列火车进寨时,黑色的车头冒着浓烟,像极了家中烧旺的火塘,乡亲们便叫它“行走的火塘”。

阿妈常背着山货,坐它去赶集。不必再攀藤梯、走碎石路,两元钱的车票就能将山核桃与菌子,换作我书包里的铅笔和本子。每次阿妈赶集走后,我总拉着阿嫫的衣角问:“阿妈会不会坐着‘行走的火塘’不下来,走到世界外面去不要我们?”阿嫫往火塘里添着松木,火光在脸上跃动:“大雁飞走是为了逃离,可我们的世界有梯田、火塘,还有祖灵守护。兹莫格尼,何必离开?”

山崖上的索玛花,本也只愿在熟悉的海拔绽放吧?可那远方传来的“哐当……哐当……”声,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律动,那节奏里藏着召唤,让蜷缩在柴堆后、像山鹧鸪似的我,胸膛里涌起了大雁的渴望。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了越西二中,第一次坐上“行走的火塘”。车门一开,彝语的喧嚷裹挟着干草、菌香与查尔瓦的羊毛气息涌来。晃动的车厢如同流动的集市:黝黑的阿普将羊绳紧绕腕上,生怕羊蹄碰翻邻座阿依的作业本;乘务员阿姐熟记每个学生的下车站点;穿绣花衣的阿嫫掏出兽牙纹鞋垫,与戴毡帽的阿依哥笑谈:“针脚密实,换你半袋鸡枞可好?”阿依哥递过菌子,又添一块坨坨肉:“配阿嫫的荞饼正好!”

列车穿隧而过,窗外山崖陡然逼近。崖壁缝隙间的墓碑格外醒目——有的孑然立于碎石堆,碑文被岁月磨淡;有些连缀成行,如沉默的卫兵守护铁轨。熟络后,健谈的乘务员阿彼总爱带着几分自豪,讲述“十万铁路人凿山架桥,两千多条生命长眠于此”的往事。我把脸贴上冰凉的车窗,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震得耳膜发颤,一下一下,如碾过胸膛。原来从小在火塘边听到的那些被松明熏黄的往事,是由这么多年轻骸骨堆砌而成。那些素未谋面的筑路人,用脊梁为山里的“鹧鸪”们铺了条通往大山外的路。

十八岁秋日,我握着大学通知书蹲在火塘边,与阿嫫争执:“阿嫫,我不是鹧鸪,是大雁。大雁北飞不是逃离,是为了去丈量天空的辽阔——我要去看看,是什么样的阳光让苦荞饱满如铜铃,什么样的雨水让索玛花绽出火焰的纹路。”

几天后,阿妈送我到寨口,铁轨在晨雾中细如银丝,绵延远方。还未登车,思念已沿轨道缠绕数圈。车轮碾过接缝,“哐当”声叩问着群山的沉默,那些长眠于铁轨旁的灵魂,护送我们走向他们未曾抵达的黎明。

旅途将尽,捻了一路转经筒的大喇嘛递来一块旧报纸包裹的烤土豆:“路还长,肚里有食,心就不慌。吃饱了飞吧,但莫忘巢穴的方向。”“卡莎莎!”我接过土豆,望向窗外掠过的山峦,幻想着我的天高任鸟飞。

求学的岁月,思乡之情总在月圆时啃噬心房。但5634次列车慢如劣马,每个小站都要驻足喘息。我曾暗自埋怨这份迟缓——若它能飞驰如箭,我便能每个双休都回家,多拥阿妈半日时光。直到思政课讲到“乡村振兴”,教授说:“这些慢下来的停顿,是为了让少数民族的心跳与时代的步伐同频共振。”我倏然想起某次旅途的一幕:那位娇羞的彝族阿姐,在月台边默默为即将外出务工的丈夫理好衣领,他回头望她,车窗外的天光云影,仿佛都被那一眼拉得绵长、柔软。原来,慢本身就是一种深情。这火车一站一站停,是要让山里娃的脚,一步一步踩稳了,再往高处走。

如今,高铁如白色闪电穿山越岭。三个小时,便能从省城回到寨口。窗外的风景被拉成流动的画卷,还来不及细看,列车已携着风声,掠过又一片天地。故乡也换了新颜,娃娃们拿着城里孩子同款的玩具嬉笑;苦荞、花椒坐上冷链专列走向世界;千亩茶园旁修起了柏油路;彝绣阿嫫指尖翻飞,传统文化元素在直播间里绽放。

阿普站在他的百亩苦荞田边,绿浪如绸。他抓起一把饱满的荞麦粒,笑着问我:“阿呷,还记得火塘边那只急着飞出去的鹧鸪吗?”他松开手,麦粒如时光从指缝流泻。“让苦荞饱满的,是它们知道自己终将走向远方;让索玛花永不凋零的——”山风掠过他眼角的笑纹,“是飞走的大雁,最终都愿意将远方的故事,带回故乡。”

千年的火塘,焐热彝人的坚强与希望,也让我们记牢自己的根在哪儿;移动的火塘,消融了彝人敝帚自珍的拘谨,召唤我们风雪无阻去看天地的广阔;而今,新成昆高铁的全线贯通,更给彝人从“长出翅膀”到“翱翔九天”,铺就了一条崭新的天路。

可无论飞得多远,魂里总有根线牵着归处。当大山里走出的孩子倦了、累了,那列“行走的火塘”仍会慢悠悠载着归心似箭的旅人穿云破雾、掠过重山,回到被松烟熏黑的木楞房。让火塘的暖意拂去一身风尘,听阿嫫把那些讲不厌的故事,慢慢再讲一遍。

(作者:张润石、蔡舸)

【责任编辑:邵冰琦】
中国日报网版权说明:凡注明来源为“中国日报网:XXX(署名)”,除与中国日报网签署内容授权协议的网站外,其他任何网站或单位未经允许禁止转载、使用,违者必究。如需使用,请与010-84883777联系;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中国日报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目的在于传播更多信息,其他媒体如需转载,请与稿件来源方联系,如产生任何问题与本网无关。
版权保护:本网登载的内容(包括文字、图片、多媒体资讯等)版权属中国日报网(中报国际文化传媒(北京)有限公司)独家所有使用。 未经中国日报网事先协议授权,禁止转载使用。给中国日报网提意见:rx@chinadaily.com.cn
C财经客户端 扫码下载
Chinadaily-cn 中文网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