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说他老师沈从文在千里沅水上活了一辈子,20岁之前活在沅水边,以后的岁月,活在对这条河的记忆里,并且类比到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做领航员,高尔基在伏尔加河流浪那种层次。对我来说,这些实在是遥不可及——且不说人家的成就,只说那何等机缘才会浮现的人生遭际。
唉,我也是在河边长大的!这条河叫太子河,它在东北的地位,类似于沅水之于湖广。可直到今天,在家门口也就是韩夹河村东之外,我涉足这条河的点位屈指可数,还都是乘客车过桥或者在山间公路铁路沿着河道行进。只有两次离开平地——1984年夏天在本溪平顶山远眺河道、2019年11月在飞机上俯视观音阁水库,没有一次潜入水下摸鱼捉鳖,更不用说漂流两周了。就是辽阳城河边,我的活动范围也是2023年秋天才大幅扩展的,此前不过是韩夹河村南北几里地之内且极少过河。
人的生命如一条河,我们都是下水的人。不断的汇集,不断的融入,直到让自己成为海的份子,把见闻感受结成脑海里的纯净盐晶,这又很难。事理复杂印象深刻非常了解的,千头万绪,不好诉诸文字,待到了离家在外多年失联记忆淡漠关系疏远,反而更容易写出几句来。
看名家都把家乡人事写成IP,很受欢迎,勾起我蠢蠢欲动,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想凿一孔泄恨抒情穿透过往的通道,而是想用记忆打造一片时空乐园。这样的写作和阅读是拿句子来作怀旧的画,按创作规律,有些地方我得浓墨重彩,可记忆模糊忘了颜色,只好勉为其难了。
一
镜头聚焦的刹那,我清晰看见过往的几个切片,那逝水流年影像中,有我爸消瘦的身影。他已经过世23.5年了,活人的记忆已经远去,更不用说他的记忆了。若论起来,他肯定记得村东太子河坝里边的苗圃,这块地在他年轻时候还是韩夹河大队的地界。用老一辈近年告诉我的话来说,是败家玩意给弄没了。
他这觉悟啊,在生产队时期,得说是服从大局,支援建设。在我爸去世数年后,这苗圃升格,成了婆罗门阶层的高尔夫球公园,拉起了铁丝网围墙,村民再也不能随意进入到那树林里去了。当然名字还是很接地气的,叫体育公园。高尔夫球场旁边,坝西的小区规划的时候,用的是左岸公社这样充满法国味道的案名。十多年过去了,兴建新区的市领导们退的退、走的走、也有进秦城的,左岸公社这名字一直没用上。巴黎的媒体形象也已经黯然失色,听说犯罪横行加脏乱差,和零几年恍若隔世,体验已经远远落后于辽阳老城区了。
2022年春节前后,趁没人管,我代表村民溜进去一次,这是我记忆里城市化以后十来年唯一一次到坝东去。
坝东,就是大坝里面,包括一道河、二道河之间的一公里宽、三四公里长的岛。显然,知道一道河、二道河、三道河概念的市民不多,这是独属于我们村的地方性知识吧。
我小时候,哪里有太子河概念啊,村民口中,主干道是二道河,后面还有不甚了了的三道河。这三道河其实互相贯通,合起来是一条河,三道河还是一条河?也没发现大人区分这个。在他们嘴里,村东向北流的太子河就是一道河、二道河、三道河。
后来看地图,当河水流出山区进入平原,便散开成好几条河,又不时地汇合再分开,就形成了上游现在叫太子岛的旅游区和我笔下的坝东。从辽阳城东北到正北,太子河的西岸南岸,北斗七星把手一样依次排开四片清初顺治年间形成的关内移民村庄,分别叫韩夹河、肖夹河、段夹河、庞夹河。后两者我至今未去过,只知道小学隔壁班有过一位姓庞的美丽女同学。也可以说这两村子是在河南岸,尽管我想象过像电视里漂流长江黄河的名人们那样去探索下游,孩提时代我竟然没想过太子河会拐弯向西流的。拐弯处离我也就几里地,也从未去过。八十年代社员的小孩子,想象虽然有一些,活动空间终归很有限,也缺乏探险的行动力,不像现在那些发烧友打扮的老年村民市民,骑着可能几千块钱买来的自行车,有兴致跑二百里地就为支起几百块钱一根的鱼竿。
我都注定过不上这种生活。分给我的口粮菜地,在我还是学生时期被调整没有了,这真是不合逻辑,我纵然户口转为非农离开了村里,但我当时只有这一块收入来源还要交每年2000多块钱学费啊。本世纪老房子动迁时,动迁办也没人理会我这个遗产继承人,没等我到场就推成废墟。坝东坝西面貌大变,动作粗糙了一点也可以理解,但那并不是赶工期。而我如果当时留着那份菜地,又会“承包”到现在,这当然也是一种不合理。我知道外省一些已经移民拿着外国护照的熟人,还“拥有”中国乡村的土地呢,甚至是俩身份证双份地,不合理吗?
对于韩夹河村民来说,坝东的一道河向北流,和二道河汇合后,流过那慈禧太后时代俄国人、日本人修建的中东铁路桥。铁路桥叫洋桥,1902年就有了,这个世纪停用,就废弃在那里,也没见到谁拿它做拍照背景。按理可以打造成景点的,至少是个景观加文物吧。这复线铁路跨过太子河时,俄国人、日本人各修了一座桥,当然,人力物力大头还是中国人出吧,这更不合理。
也许不合理多了,历史也会给人以安慰。我知道俄国军官里有好心人,趁侵略辽宁收养了辽阳孤儿,带到彼得堡送进了大学,成了比李大钊陈独秀还要老资格的共产主义运动参与者,又是列宁外围又是东方核心,可惜不知何故,湮没在历史云烟之中。
二
小时候,我们的活动范围是一道河(下图左侧箭头所指),偶尔会多走两里地去二道河(右侧箭头所指)。两者区别很大:前者是泥底,后者是卵石为主;前者水面狭窄,平均三五十米宽,岸边大树较多,林木荫翳;后者河道开阔,有二三百米,水流叵测,有筛石头形成的坑,但枯水季节,小孩子也能趟过去。依稀记得二道河对岸没多远就是庄稼地,种的多是玉米黄豆,不像我们这头以树林为主。
2021年春,我在阳朔,漓江比枯水时期的太子河二道河,也差不多,这时我已经比儿童时期高大了许多,却犹犹豫豫,终于没有勇气趟水过江。
卫星图中,一道河与二道河分开和汇合的地方,前者叫青沟子,后者叫花尖。小时候,我徒步向南,走到过一道河的“源头”却没有概念,没意识到一道河是太子河的一部分。继续向南,十几岁才走到过高丽门桥,现在感觉这不会超过五里地。儿童的空间感,和今天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我在漓江边徒步,一走三四十里呢。
想那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道河距离河坝有二三百米,河两岸的林地有多种类型,有机械化种植的树苗林,有稀稀拉拉老树支楞起来的荒草地景观,不过我们小孩子眼里只有河水,没谁对林地草地感兴趣,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动物爱好者,有那么浓厚的兴致研究花花草草。
三
最早的记忆里,1980年左右,大人们秋冬季节还须要去坝东划拉柴火,好像叫捡柴火,我们小屁孩也跟着。带着镰刀,却没有砍柴这个词,带根长绳子,把枯枝摆成小山背回来,堆在院子门外,做饭时就去抱一把扔在灶前。
四十年后,我在老家躲避疫情,才和多病的妈妈在坝上徒步。我们谁也没想起四十年前捡柴火的画面,太子河已经成为穿城而过现代都市气息浓郁的滨水带状公园。
查资料才知道1991年,太子河风景区动工,1992年向游人开放,嗯,1990年代高丽门桥下就有滨水公园,这个有印象。河东新城动工后,应该进一步升级了。眼下,风景区北起北哨闸桥(这个命名不妥,那里离洋桥近,怎么不叫洋桥闸呢?)、南至漫水管桥,全长3260米。河面平均宽度750米,在保留原有植被基础上又栽植了树木33个品种、4500余株,花卉14个品种、7412株。
只看见河道皑皑白雪中,围着一圈穿制服的人,有年轻人为拍视频开车过河,掉进了河冰里,幸亏救援队救得及时,拉回岸上,捡了条命。我妈听我解说之后,露出不宜察觉到欣慰,我们就不再顺着坝往南走了,转了回去。
好像来看谁,没等见面,目的就达到了。这时距离她离开这个世界就剩三年了。
想起童年时,河冰上走去捡柴火,尽力避免人为柴死,是为了糊口。网红为拍抖音冒险开车上冰,人为财死,也是一种劳作。五十年前,劳作是艰苦的,一根扁担八股绳,俩个大筐盖小房,都是汗珠子摔八个瓣的重体力活啊。用筐抬石头的,是我爸,而装石头的筐,又是他亲手编造的。
说实话,咱东北农民整活粗糙,我爸也只编造大筐和土篮子,不如南方篾匠的作品千姿百态。
土里土气,但是,亲切。
四
坝上有很多灌木。我花了一天时间,直到核对了抖音中很多广告,才能自信地说,其中有本篇生态主角,一种姑且叫“条子”的丛生植物。
我当年没有注意观察它的生命状态,尽管我家中它的尸体经常堆积如山,为了对得起读者,我必须为它多写几句。
它就是我爸编筐编篮子的原材料。据说现在坝上没什么条子了,以前很多吗?我模模糊糊记得,我爸的条子是别处买进来的。主要是买大筐的人送料加工。
它叫啥?网上说它有很多名字,也许早年村里种植过吧,但它们和大脑甭儿一样,对我们来说,一直以野生的面目出现,连名字也没被过问。
搜,这是荆条!就是中药材黄荆,东京陵山坡上就有,是辽宁常见的蜜源植物。冬天,叶子掉光了,只留下它的茎杆,矗立在坝上。我关掉想象的画面,洋洋洒洒,写它好大一段,却又看着资料图片疑惑。这叶子、这树身,和我的记忆不符合啊。
再查,紫蕙槐进入我的认知,辽沈一带农民常用它来编筐编篮子,核对过枝条叶片和收割堆码形态,这才是我小时候熟悉的条子啊,和荆条完全不是一回事。差点闹笑话,捂脸,捂脸,捂脸。
我多次观摩过编筐编篮子。一般在冬闲,也有春忙的时候,在寒冷的外屋中,父亲扛进来几捆条子,浸泡过后,用灰白色牛角做的刃具劈开,一分为二还是一份为三?且慢,条子一根接近两米,我不记得有那么大的盆,拿什么浸泡呢?考证说,牛角叫三分刀,那就是一分为三喽。我研究了半天,很多细节已经不能恢复,只记得凑近能闻到条子有股体味,怪不得某些地方叫它们臭条。
我爸将几根条子放在地上摆起来,两个十字交叉成“米”字状,然后口衔脚踩,将条子来回缠绕、编织、压实,先编成一个底盘,再层层累积,最后左穿右拧,满是老茧的手握成拳头捶打密实。把条子变成筐和篮子,代价是手上布满伤口和老茧。
我爸他们意识不到牛马命,要是今天,他靠在编,也能换个乡镇级非遗传承人的“职称”啊,还能申请点补贴,一年怎么也有千儿八百吧。编筐在辽阳有没有列入非遗名录,我没查到,辽宁其他地方,如宽甸、普兰店等地的乡村条编技艺是2020年列入了省级名录,有省级传承人的。
在坝西,不但会这手艺的人快离场走光了,条子编的大筐土篮子也很少见了。这也是一种木材,如果没有风吹雨淋,和家具一样,放几百年都不坏。但大筐篮子的一生,和它们的制造者一样都是苦苦煎熬使劲造的,经常潮湿腐败,受力变形,没用两年就被当柴火煮饭了。这时候它们已经没多大味道了,仿佛人的脾气被社会打磨光滑了,可浴火冲烧,又烟花一样释放出最后的香味。
没脾气到什么程度,就像不生孩子后继无人一样,突然没人编新筐了,钢化塑料周转箱替代了它们,我们都没有注意这些物种淘汰在身边发生。
三十五岁以前,我爸还学过木匠,我只有残存的一点模模糊糊的他和师傅做木匠活的印象。师傅是我三舅,从一百里之外的太子河西岸,辽中县茨榆坨人民公社小莲花大队骑自行车而来。但我爸没有坚持,很快家里的齐全的木匠工具就成了小孩子玩具,他是很少碰了。
学习木匠技艺的上进心,从他的中年人生中非遗了。也是顾不上吧,养家糊口太忙了,轻重缓急靠后了。
五
遍筺窝篓,养活家口。还有更夸张的说法,遍筺窝篓,能养十口。我爸不是,他主要是农闲时做这个活,又大都是村民订制,频率不高。我怀疑整个八十年代,他干这个的收入合计也没有到大几千。
那时候,编一个筐能得五元吧。网友说东北有些地方大筐四五十元一个,土篮子二三十块一个,编一个筐大概一个小时,比当保安保洁挣钱吗?那材料啥行情了呢?
所以,我从来没把这个活儿和职业联系起来。直到1990年代早期,在一个小伙伴家,他爷爷问我,你爸是不是那个筐匠,我吃了一惊。
遍筺窝篓,全在收口。条编看着也累,尤其是收口拧沿,要手上使巧劲儿。我爸是老农民,他和太极拳最接近的时刻,就在这一刻,绝对和老干部阴阳两极。
我才知道有句熟语,不会拧沿,饿死一半。连起来说,遍筺窝篓,能养十口,不会拧沿,饿死一半。唉,我爸他们的人生,生在抗战中,开局险恶,收口也不太行事,好多人没有活到退休年龄,虽然农民没有退休这个待遇。
条编这个技能,我爸是向他的发小,另外一位生产队社员学的。那位伯伯叫韩久凯,比我爸略大,他们是小学同学。他好像挺能抽烟,经常在我家吞云吐雾,记不清了,我家没人买烟,全员不花钱吸他一晚上二手烟。他说话口吃,所以使出很大劲头,灯光点亮,唾沫星子激情喷洒,很能白唬。我爸当听众的时候多,傻呵呵地乐。
这位伯伯种菜技艺在村里数一数二,这个我爸或者是没学来,或者人长大成熟了不情愿教弟兄了(可以理解,包产到户分田分地了嘛),反正我总看见小学没读完的父亲独自钻研种菜书,又和我说过,种地技术全村谁也不如这位伯伯,他家的大白菜如何如何,又高富帅,又白胖胖,又扛病虫。总之,这位伯伯定位是乡村能人,要是晚生几十年,也是乡村版何同学+手工耿,自带主角光环。
可惜他俩都不长寿,好像这位伯伯还先走了几年。五十几岁?
六
我所谓编织人生,没收好口,并非只说他们本人寿命长短,还包括上一代对子女的培养、托举,更多的是无能为力和满心期待。
那位伯伯的大儿子,现在街上遇到,不好说能不能认出来了,至少二十多年没见过了。最多比我大三四岁吧,高大又英俊,读了郊区职高,被作为师资保送到鞍山师专,回来留校当老师,带回来个身材高大的阜新美女同学,对我等青春期少年的冲击相当于十年后网上看到有平凡男生从白俄罗斯带回漂亮媳妇。
她任教在市里三职高,就市立第一医院西侧那所。零几年时,我网上看到全省发榜,招考公务员,这大儿子从职高考到了区政府,前些年,担任区里监察局副局长。对于生产队社员来说,子女就职于这比公社还高的机关,实在是了不得的喜事。不信你看,我初中毕业能考上中专,又考上本科,又考上北大研究生,又考过国务院笔试,都没机会考北京哪个区哪个街道乡镇哪个局的公务员。
应届毕业时,不是北京生源,北京各区都不要。拿到北京户口之后,又成了社会人员,人家主要考虑应届生。反正没找到哪里能考,有次误打误撞,被宣传科长邀请,在海淀区教育局试过两天,也是大美女栾科长许诺说,等招考笔试通过就给我内定转正,我正琢磨要不要挨个拜码头公关,没见过面的局长就传话说嫌弃我听力差,发话让我滚蛋。
这人生,和这位能人伯伯家哥哥比,开头差一小步,收口便隔了山河。
偏偏我爸一直把我成年后的人生质量当做收口拧沿,如果论迹不论心,我妈对此的关心牵挂外部表现努力成都是十几分,他就是100分,至于其他亲朋师友,顶多2、3分,还是求来的。幸亏霸去世早,不然还得向我渣妈学习如何不焦不躁,保持十几分良好心态。
七
作为学术背景的民间文艺和人类学爱好者,我曾经因为村里80年代过年敲锣打鼓的高跷队而研究本地高跷,这个高跷队不祭河,没往坝东表演过,我也不能像莫言那样虚构散文,这里就不说了。
作为有编剧经验的作者,其实我能把冬天的冰河开凿出脑洞,打捞历史,什么事没遗留个蛛丝马迹呀。比如,筛石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还没上小学,我和弟弟跟着父亲去二道河边“筛石头”,大人劳作,我们玩耍。筛石头挣钱(或者是工分)多,是重体力活。无论是俩个男人抬着大筐,从坑里把石子运出来,还是双手持筛子左右摆动,都极其依赖强壮的骨架和肌肉。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也没有干多久,他过于瘦弱。
当时就听我妈说,我爸只能和同样个子不高的胡五搭档。我记得胡五是谁,他有漂亮的络腮胡子,个子也不高,但毕竟年轻几岁。
这俩矮个组合能挣到几个钱(工分)呢?你想吧,小个子男人先用铁镐凿下板结的乱石,再手握锹把挖取,臂使劲挥,腕吃力抖,笨拙难看,哪里有壮汉劳动的诗情画意?偏偏那时候吃肉很难,吃玉米面饼子喝白菜汤却要干这么累的活——才能在汤里加几块豆腐。
依稀记得见过有大人,就是我那好赌的叔叔,来借粮,没听说有借肉的,那时候,只有逢年过节来客人才能吃到肉。
现在,条编和筛石头都成了小孩子亲子 、研学的节目,器材都进化几代了,父亲他们那时候还没想到筛子可以用支架吊着,全靠人力,如果腰胳臂受不了,他们只会用木棒支好筛子。上海跑腿外卖小哥日进一万,是2022年才有的事,生产队员工终其一生,也想象不到他们身后中国人的劳动收入如此突飞猛进。
八
编土篮子、筛石头已经是儿童乐园的游艺项目了,孩子们关注的重点只是开心,就知道玩,还不如我,我双肩略呈右低左高之状,是不是小学时干农活用扁担抬筐留下的后遗症?
很难说生的晚就更好,合适的时间赶上了,才会收好口,拧好沿。
父亲生在山东,听说他的爷爷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瓦匠,这预示着我和建筑施工有点缘分吧。我的爷爷因为读过几年小学,在当时被认为是有文化,辽阳第一次解放时,被党组织安排为小学校长,就是离太子河不远、六中南面那个曙光小学。可他作为基督徒,总是和学生讲上帝如何如何好,忘了讲共产党好,很快就被冷处理了。
九十年代我学过施工,记得课本里说,石头在混凝土中起到骨料的作用,但我竟然不知道这随处可见的砂石玩意儿已经随着这三十年的基建大潮成了炙手可热的大宗商品,代表着巨额财富。
在童年见证家里的劳动者太子河筛石头三十年后,我从报纸上获悉政府部门组织打击非法采砂,才注意到这个领域竟然属于矿产,并且已经发展成为机械化操作的资本密集型暴利行业,而且记者往往暗示采砂老板有黑社会或者白手套背景。
我不是说辽阳啊,我说的是北京郊区,昌平、门头沟之类的地方。不起眼的砂石场,不是普通人能干得了的啊。据说连新交工的小区门口,都有砂霸。后来扫黑,没有了吧。
2020年年底在三亚湾鲁能花园别墅,那个干瘦老头,郑承平,消失了一天,后听他说去了昌江。那里核电站工地要削平一座山,就有了砂石副产品,谁能接到这收废品的活,谁就能发一笔。在2018年,我第二次到三亚,就听开滴滴车的葫芦岛兄弟说,这里海砂品质不好,工地首选河砂,但本地为了环保,已经限制挖河砂了。后来又知道海南工地太多,卖砂子的不但挖广东广西,都把越南胡志明的大堤挖出塌房大事故了,可见这是多么暴利的生意。
现在不是一船砂石,是一座山。这是笔大生意啊,1958年出生,破产负债的郑老板跃跃欲试,唾沫星子飞舞,给我讲他想空手套白狼再度走向辉煌。他曾经是亿万富豪,湖北省人大代表,三个省级行业协会副会长,虽然只是小学文化的村民出身,我那同样小学文化的能人伯伯和普通人父亲,都不如他们这位弟弟能干。
我就看他忙碌了两天,联系这个那个,又垂头泄气,说这事不行,上家不靠谱,砂石等级不高,下家也各打算盘,都设置了种种门槛。
我暗想,谁那么轻易成全你,让你空手套白狼啊。我想近距离体验一下砂石生意是怎么回事,就这般浅尝则止、不了了之了。和那开车上河冰的网红比,我这也是渴望劳作吗?
郑老板自己没实力吃不到肉陷于困境,就拿第三方撒气。这第三方就是我啊,竟然赖我尾款不给力。这人啊,为两千块就暴露了。还不如和我说点小话,我绝对装胖子不计较,你好我好大家好。
九
郑老板为赖掉两千尾款和我结仇,人品太差,彼此从人机网络里淘汰,形同筛石头丢弃的废料,更造成双份的损失。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编织,原材料需要分辨好坏,各就其位。我们终其一生,都在编筐,都在筛石头。有人是宝石,有人是能用在混凝土搅拌机上的砂石,也有必须扔坑里垫脚的石头。如果是个尺寸形状奇怪的石头,筛不下去,只能扔在一边,任其孤单,比如我。也有的人如顽石,筛它只能让你感到筛到个寂寞。
时光如筛,也如编筐的手,社会就是搅拌机,人和物……被混合成混凝土一样,装进筐里,倾倒在工地里,架起高楼桥梁,构建成了人间。
信息爆炸,洪流滚滚,这片文章会被筛到哪里去?它落在童年的篮子里,连同父亲的手在编筐的影子,连同那坝上野生的条子树丛,都渐渐沉入记忆的河底。
(作者:邹宇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