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日报8月14日电(记者 赵旭)"他一直相信,只要再撑一天,就能活下去。"——在《再撑一天》(Just One More Day)一书中,莉莲·沃特克·德贾科莫(Lillian Wuttke deGiacomo)如此写道。这本书是她为已故丈夫威廉·克里斯蒂·沃特克(William C. Wuttke)撰写的追忆之作。从1942年底至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沃特克被关押在中国东北的盟军战俘营(奉天战俘营)中。在此期间,他秘密地用近百幅漫画记录了战俘们所经历的种种苦难……
今天,沃特克作品的复刻本挂在沈阳二战盟军战俘营旧址陈列馆的墙上。陈列馆于2003年首批盟军战俘重返旧址十年后的2013年正式建成开放。
沃特克本人却再也没有踏上归途——他于1977年因癌症离世。然而,那些饱含超人胆识、犀利洞察与幽默智慧的画作,依旧静静悬于墙上,注视着每一位来访者。它们是人类精神的丰碑,致敬困境中的坚韧,屈辱中的尊严,压迫下的创造力。
"他的作品既是历史的见证,也是个人的表达。" 博物馆副主任李卓然说,"在没有照片、日军刻意掩盖真相、许多幸存战俘又不愿重温痛苦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沃特克和营中另外两位秘密作画的人,很多事情的细节可能早就湮没无闻了。"
李口中的另外两位,是巴顿·富兰克林·品森(Barton Franklin Pinson)和马康·弗蒂尔(Malcolm Fortier),他们同样用绘画记录了营中生活。沃特克和品森被关押在奉天战俘营,并被迫在附近一家日本军工厂"满洲工作机械株式会社"的绘图车间工作;弗蒂尔因为是一名陆军上校,被和其他一些有军阶的战俘一起被关押在位于奉天战俘营西200公里外的一座分所内。
"沃特克和品森因为是制图员,手上能接触到绘画工具和材料。但真正让这些漫画诞生的,是他们用创造力去抗争残酷的囚禁生活的决心。"李卓然说。
在《再撑一天》一书中,沃特克的妻子莉莲和儿子彼得写道,他常把画好的作品"贴在身上",从工厂偷带回营房,以躲过日军每天的搜身——而这一幕也被他画进了漫画。
饥饿、寒冷与恶劣的环境,是沃特克画作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一幅画里,战俘们为了"增加蛋白质摄入"设陷阱抓鸟;另一幅画中,他们正在"享用一顿本地土狗肉的盛宴";还有一幅里,一个战俘"若无其事地从菜园顺走一根胡萝卜状的蔬菜"——沃特克注道:"要是被抓,挨顿狠揍还算轻的。" 他几乎从不放过为画作配上辛辣讽刺文字的机会。
幽默在这里,不只是艺术手法,更是苦难中的解压阀——用笑声对抗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一幅画里,一个战俘警告大家"一个伞兵团的床虱正从天而降"。现实中,虱子、跳蚤与臭虫在营房里泛滥成灾,常让人彻夜难眠,只能用手一只只捏死——它们常藏在衣缝里。
在另一幅讽刺画下,沃特克写道:"在奉天战俘营,连跳蚤都得立正报数。" 画中,一排跳蚤正整齐地列队站立——这是对日军看守让战俘在冰天雪地里反复报数的残酷嘲讽,有时这种折磨会持续一个小时。、
谈到寒冷,弗蒂尔的画笔给出了最生动的记录:战俘们拼命凿开冻得像铁的冰层,只为让冻住的水管恢复通水。在另一幅他创作的黑色幽默的画里,一个战俘踩着高跷走进厕所,脚下是一团团冻结的、溢出的粪便。画注写道:这种卫生状况已成为"健康威胁"。
疾病毫无悬念地蔓延开来——痢疾、疟疾、肺炎、伤寒和脚气病在战俘营中肆虐。患脚气的人不堪其苦,甚至会把靴子里塞满雪,或用冰水浸脚缓解疼痛。
日军派来了医生,但他们动机令人怀疑。奉天战俘营隶属于日本关东军,而关东军不仅统治着被日军侵占的中国东北,还直接管理总部设在哈尔滨的秘密生物武器研究和人体试验基地——731部队。在沃特克的画作中,全裸的战俘被日军医生测量身体数据——画注中提到,这些医生"被认为是来自731部队"。
据太平洋战争史学家、美国政府跨部门二战罪行解密工作组顾问琳达·戈茨·霍尔姆斯(Linda Goetz Holmes,1933—2020)在其著作《天皇的客人:日本奉天战俘营的秘密历史》(Guests of the Emperor: The Secret History of Japan's Mukden POW Camp)中披露,1943年初,731部队的日本医疗人员确实到过奉天战俘营,对包括美国人在内的盟军战俘进行人体实验。
沃特克曾在其一幅漫画下面写到,一旦战俘失去吃饭的意志,"就差不多走到尽头了"。守住希望就是守住生命:一位战俘用废弃的木板制作了一把低音提琴,而这一幕也被沃特克画了下来。令人动容的是这把承载着对生的渴望的提琴后来出现在1945年8月20日苏军解放战俘营后的一张合影中:渡尽劫波的战俘们面对镜头唱起了一首怀乡的歌曲,在他们中间占据C位的是那把低音提琴。
还有一张黑白照片同样耐人寻味:昔日的日本看守,在重获自由的战俘注视下收土豆——这种角色反转的深刻讽刺,想必是沃特克最乐于品味的。
战后,弗蒂尔将幸存的画作集结成册出版,并在扉页上写着将这本书献给温莱特将军,以及"所有在世或已故的战俘们"。为出版这本画集,他用粗黑铅笔一笔笔重描自己曾经画过的每一条线。这个耗时数月的工程让弗蒂尔有机会重温了那段岁月——不仅仅是作为受害者,更是作为记录者,尽管他从未受过正式美术训练。
"在苦难与生存的缝隙中,有人用艺术筑起了灵魂的堡垒。"李卓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