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那么,为什么要在当下这个新的历史起点上特别强调“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化”?我们该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间的关联?从文化角度看,“第二个结合”有哪些重大意义?近日,“道中华”就此话题专访了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教授宋念申。
记者:为什么要在当下这个新的历史起点上特别强调“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化”?
宋念申:每一种文化都是时代的反映。欧洲的文艺复兴,体现了欧洲知识人走出由中世纪经院哲学主导的思维方式,重新发现、发明从古希腊到古罗马的文明线索;17—19世纪东亚世界也兴起一股以实事求是精神改造社会的思潮——即“实学”,这标志着对宋代以来理学道统的反思,是早期全球化时代物质文化发展的结果。
历史学者们回望过去会发现,在一个政治经济结构发生剧烈变动的时代,总会有新的文化思潮和产品涌现,并持续影响后世。
今天,恐怕大部分观察者都不会否认,人类社会已经走进一个新的剧烈变动的时代,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因素之一。这样一个时代必然会产生新的文化现象,也必然涌现新的文化产品。
在今天的中国,“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化”,我个人理解,从客观上看是因为今天中国与世界的政治、经济关系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
▲中国国家版本馆中央总馆文瀚厅。(新华社发)
“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个新概念。有一些错误的历史叙述,总有意无意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相对立,似乎“现代”(modernity)是外在于中国自身历史脉络的,“现代”只源于特定地域(欧洲)或者特定文化传统(西方)。
这种叙事人为塑造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对立。这样一种二元式的理解,既不符合历史事实,也不能解释世界的变化。
西方现代化理论在中国遇到的挑战是:中国依靠自我革命,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在这个过程中,中华文明作为整体,不但没有衰亡,反而被激发出新的生命力。
举例而言:汉字作为一个表意为主的文字体系,曾在20世纪初被认为是不科学的、不符合现代文教普及的文字,因为当时很多人坚信只有表音体系的文字才是更“现代”、更符合工业文明的。但多种取消或者拉丁化汉字的努力并未成功。而计算机技术问世后,各种汉字、汉语输入系统却在数字时代激发了巨大的语言科学潜力。
类似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它们促使我们反思过去僵硬的现代化理论,意识到“中华文明”与“现代文明”本就是在漫长历史中相互塑成的,中华民族从来没有自外于“现代”,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是全球多元现代性的组成部分。在这个意义上,提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更强调二者的通约性,传统与现代不但是可以结合的,而且本就是一体。
▲中国国家版本馆杭州分馆展示的“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收录的数字化古画。(新华社记者 翁忻旸 摄)
记者:习近平总书记思考总结了中华文明的五个突出特性,我们可以从这些中华文明“精准画像”中汲取哪些智慧?
宋念申:习近平总书记概括中华文明的五个突出特性: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它们并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相互促成的。
比如说,正是因为中华民族的多元共生特点,形成了总体上包容、和平的特征,才造就了中华文明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统一性,也正是在包容中不断吸纳、学习,才使得这个文明保持了创新的特色,而所有这一切,是这一文明获得“不绝如线”的连续性的前提。而绵延数千年的连续性,更确认了她必须在更加包容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在统一的基础上维护和平。
500多年来,由哥伦布“发现”美洲而开启的殖民现代性,主导了对“现代”的叙述。这一叙述突出的是我者与他者的区分、文明的等级和“本质性”,也因此,它借由“传播文明与进步”的理由,不断美化着资本与帝国的暴力征服。被征服者在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方面被锁死在这套本质主义的叙述中,最后连“种族”都被认为是低劣的。
我们不否认中国历史上也有“华夷之辨”,但它在更多时间内,强调的不是人群之间的本质区隔,而是文化意义上的区分,且充满了流动性。
我们在反思殖民现代性的时候,也要注意摒弃嵌套在其中的本质主义思维,既不要陷入“西方中心论”的陷阱,消解了自己的多元一体特征,也不能为了对抗他者,凡是外部的、西方的我们就反对,觉得它们不是“中国的”。这种思维方式不但与中华文明一贯的包容性、创新性不符,也不利于保持我们的统一性、和平性和连续性。
▲孔子故里山东曲阜的孔庙万仞宫墙。(新华社记者 郭绪雷 摄)
记者:总书记在这次座谈会上作出论断:“第二个结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我们该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间的关联?
宋念申:“第二个结合”的提法,是超越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创新性理论,的确是一次思想解放。“第二个结合”的提出,指出“旧”的文化传统与“新”的现代之间是有机结合的。现代并不排斥传统,反而根植于传统。
其实,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本就发源于传统,20世纪的革命让这些鲜活的资源突破旧有的窠臼,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焕发出新的活力。马克思主义的到来,改变了我们理解传统、运用传统的方式。中国的革命、建设、改革,既受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也受到优秀传统文化的激励和滋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民为贵君为轻”等政治意识,在不同的时代指向不同的内容,却都在当代召唤出新的历史使命感。这些源于古代的政治意识,是我们创造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重要思想资源。
举例来说,马克思主义强调政治经济学在人类发展中的作用,特别是物质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性作用,强调“民生”,强调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与传统的“民本”政治理想高度契合。传统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结合,让中国道路更具吸引力,让社会主义道路焕发出了新的活力。
▲大型历史文献丛书《复兴文库》。(新华社发 中华书局 供图)
记者:从文化角度看,“第二个结合”有哪些重大意义?
宋念申:中华文化的形成,本就是不同地域的文化不断融合、外来文化在本土化过程中不断融合创新的产物。典型的如源自南亚的佛教,在传播到中原的过程中,和西域、西藏、中原的原有文化不断交融,产生出汉藏佛教这个具有高度容纳性的本土化宗教。中亚传播来的胡琴、琵琶等乐器,成为今天“国乐”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明末清初欧洲耶稣会士带来欧洲的历算之学,成就了《崇祯历书》和《时宪历》。
而“第二个结合”也是一种宣示,马克思主义在被引入中国、与中国实践不断结合的过程中,也深深植入了中国本土,成为新的“中国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
▲福州三坊七巷历史文化街区南后街游人如织。(新华社记者 姜克红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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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简介:
宋念申,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