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峰航线”美军传奇飞行员哈里斯访谈录

作者:中国日报 张玉安 邓彧
2018-03-10 02:37:32

“驼峰航线”美军传奇飞行员哈里斯访谈录

哈里斯先生手持年轻时的照片(拍摄于1942年)陷入沉思。中国日报记者 张玉安 摄

中国日报3月9日西雅图电(记者 张玉安 邓彧)据历史资料记载,“驼峰航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中国和盟军的一条主要空中通道。它西起印度阿萨姆邦,东至中国云南昆明,全长约500英里(约800公里)。“驼峰航线”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等,地势海拔均在4,500-5,500米上下,最高海拔7,000米。从1942年4月开通至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驼峰航线”失踪或报废飞机近600架,死亡或失踪人数超过1600人。“驼峰航线”是世界战争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条件最艰苦、付出代价最大的一条空运航线,因为飞机失事率高,被称为“自杀式航线”,飞机也被戏称为“飞行棺材(Flying Coffin)”。

然而,现住美国西雅图市的理查德•丹尼尔•哈里斯(Richard Daniel Harris ),1945年2月至10月期间在“驼峰航线”成功执行了72次飞行任务,不得不说他是一位传奇的“驼峰航线”飞行员。

现年96岁高龄,哈里斯仍然完好保留了执行飞行任务的航空日志本、1944年以昆明为中心的航空图、飞行任务指令、珍贵的历史照片等非常有历史价值和意义的资料。

“驼峰航线”美军传奇飞行员哈里斯访谈录

哈里斯先生保留完好的昆明航空飞行图。 中国日报记者 张玉安 摄

经过多位朋友帮忙,中国日报记者有幸于2018年2月24日(农历狗年大年初九)对哈里斯进行了专访。当天,西雅图气温尚可,有阳光、不太冷。下午两点前,记者到达西雅图西部(West Seattle)的一座老年公寓。由于提前到了,我们先在老年公寓的大堂等候。进入大堂,右边是来客登记处,左边是娱乐区和就餐区。几位老人刚用完午餐离开。接待处的一位女士问:“你们是来采访哈里斯先生的记者吧?”

“是的。”同事回答。看来采访哈里斯的事情在老年公寓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过了一会儿,哈里斯的儿子特雷西• 哈里斯(Tracy Harris)到大堂热情迎接我们,带我们到四楼的一个房间,门旁挂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理查德•哈里斯(Richard Harris)。房间是一个敞开式套间,里面是卧室和卫生间,外面是客厅。哈里斯的腿不太灵便了,颤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跟我们一一打招呼,对我们的来访表示欢迎。客厅的窗台上摆放有飞越“驼峰航线”飞机的照片、哈里斯年轻时的照片等。右边墙上挂了几幅照片,其中一张是年轻的哈里斯和妻子的合影。

“驼峰航线”美军传奇飞行员哈里斯访谈录

哈里斯先生1943年被派往印度之前,在美国加州和夫人波尼丝拍的合影。中国日报记者 张玉安 摄

哈里斯应该是挺重视这次采访的,特意准备了一件灰色的西装。但由于室内温度比较高,过了一会儿,老人还是把西装脱了下来,接受我们的采访。听不清楚的地方需要儿子特雷西帮忙提示,特雷西也偶尔插话。

以下是记者对哈里斯专访的访谈录:

记者:哈里斯先生,请介绍一下您怎么成为“驼峰航线”飞行员的。

哈里斯:1942年7月2日,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单独飞行,我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飞行员。我当时在爱达荷州的列维斯顿(Lewiston),参加一个训练项目,项目完成后我成了一名教员。

记者:您为什么要当飞行员呢?

哈里斯: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国家)号召参军。当我们被一个国家侵略,当他们仍然在谈判桌上奢谈和平、却对我们在(夏威夷)火奴鲁鲁的军舰进行攻击和轰炸,这是不公平的。

记者:所以你自愿报名参军了?

哈里斯: 我没有想参军......我有一个哥们想参军。我有辆汽车,开车送他。我们都进去做了体检。(结果是)他体检没过关,我却过关了。

记者:参军前您已经结婚了是吗?

哈里斯:我是在被派到海外之前才结婚。那就是我妻子(他用手指着墙上挂的一幅和妻子波尼丝•哈里斯的合影照片)。我们结婚73年了(波尼丝于2016年7月逝世)。

记者:飞越驼峰航线充满了危险。最困难的是什么?

哈里斯: 我所在的基地离昆明大约有500英里(约800公里)的距离。三坐山脉组成了喜马拉雅群山(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我们从位于印度阿萨姆(Assam)谷的基地起飞,高度在海平面,然后爬升到海拔10,000英尺(约3,000米)的高度,之后朝着“驼峰”方向飞去,飞行大约50英里(约80公里)后,我们再次爬升......接近13,000英尺(约3,962米)的高度......我想这是......是我们能够飞越(驼峰)的最低海拔高度了。之后,我们保持这个高度,一直飞到昆明(降落),或者我们能够降落的云南的任何机场。我们降低飞行高度......我想昆明(的海拔高度)大约是6,000英尺(约1,830米)吧,(机场)被群山环抱。就像是一个茶杯,昆明就在(杯底)那里。

记者:飞行非常危险?

哈里斯: 确实如此。因为每天(“驼峰航线”)往返一次,我们就可能损失一架飞机。

“驼峰航线”美军传奇飞行员哈里斯访谈录

哈里斯先生接受中国日报记者采访,讲述“驼峰航线”的飞行经历。中国日报记者 张玉安

记者:然而你却成功地飞行了72次?

哈里斯:我往返飞越(“驼峰航线”)72次。(运输)约三千吨物资,像炸弹、汽油、弹药、食品、医疗用品,但主要是汽油和炸弹。

记者:你们属于空运司令部,是吧?

哈里斯:简称ATC,(全称是)空军空中运输司令部。那个地区的空军隶属于第十二飞行队。

记者:听说,为了能够多运输物质,你们会放掉一些油料是吗?

哈里斯:我们会把油箱装满,(这样)就不需要返程时在另一侧加油了。在印度起飞前尽量多装燃料非常重要。

记者:您飞的是C-47运输机吗?

哈里斯:是C-46,这是专门为飞越“驼峰航线”制造的运输机。刚开始是C-47运输机,但是C-47(虽然)飞的高,却载货量不够大。由于气压的原因,我们全程需要带上氧气面罩。用面罩罩住嘴和鼻子......夜晚起飞的时候,我们会在起飞时就戴好氧气面罩,一直到降落。白天飞行时,我们会等到爬升至10,000英尺(约3,000米)高度的时候才戴上面罩。

记者:当时的条件怎么样?

哈里斯:不令人愉快。日本的飞机确实很少攻击我们。条件太差了,以至于日本的飞机没有办法(对我们进行)攻击。如果没有日本飞机,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如果说他们干了什么事情的话,那就是他们往我们在中国降落的机场跑道上扔炸弹。因此,我们就无法降落,我们就不得不扔掉飞机上的物资,因为(如果)不扔掉的话,我们就不能飞越那么高的海拔高度返回基地......返程时我们要飞16,000英尺(约4,760米)、18,000英尺(约5,486米)或者19,000英尺(约5,791米)的高度......那时候,这是很高的高度了。

记者:您有没有运送过中国的部队?

哈里斯: 我运送过中国军队......大约有一百人吧。那些军人就坐在机舱的地板上,他们没有氧气面罩。我们需要爬升到10,000英尺(约,3048米)的高度飞行。身后说话的声音就那么停下了。多数人昏睡,有几个人因为缺氧牺牲了。对他们来说,这样的飞行相当艰苦。

记者:您有没有遇到过日本人?

哈里斯:我看到过(日本)轰炸机飞过来。他们扔炸弹,但是从来没有攻击过我的飞机。他们很少攻击飞机。条件太差了,他们没有办法攻击。他们(日本飞机)呆在中国一侧,从来没有飞越过“驼峰”。

记者:昆明的机场情况怎么样?

哈里斯:机场(跑道)从来都不够长。如果你冲出跑道,麻烦可就大了。但是(昆明机场与阿萨姆基地的机场相比)海拔更高。像我说过的那样,从海平面高度(上升)到超过6,000英尺(约1,828米)的高度,起飞和降落都需要加倍长度的跑道。

特雷西:他们往回带啤酒。

哈里斯:我们在印度没有任何冰箱。印度的夏天很热......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外,我后来得了皮肤癌。但是我们在机舱里装运些啤酒,军官俱乐部一半的啤酒(都是我们运的)。

事实上,(1945年)8月14日他们扔原子弹的时候,我正在驼峰航线上飞行,往回飞。扔了原子弹之后,日本宣布投降了。日本人还没有签署投降书,但是庆祝已经迫不及待。我进入机舱,搬了一箱啤酒,准备庆祝。我们在海拔6,000英尺(约1,828米)的高度打开啤酒瓶盖,(哈里斯笑着说)结果啤酒喷了出来,喷的满机舱都是。有一个哥们儿嘴上叼了一只香烟,但是从来不用把烟掐灭,因为氧气很少,烟根本就点不着。

记者:您认为自己是一个乐观的人吗?

哈里斯:是的,我这样认为。那时我很年轻,不知道什么叫危险。但是我们有很多伤亡,大概有四分之一吧,他们永远没有能够回来。我们飞过阿萨姆谷。你要收听无线电,但是当天气状况恶劣时,你(却)收不到无线电信号。所以,你要依靠罗盘。你得祈祷。我有一串天主教玫瑰经念珠。我往返飞行的时候,总是带着(它)。

(哈里斯掏出一个蓝色封皮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是我的飞行日志,飞行的时候我总是带着,(上面详细记录了)和谁一起飞,飞到哪里,飞机编号是多少......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完成飞行650个小时,我就可以回家了。我飞行了7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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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斯先生保留的飞行指令记录。中国日报记者 张玉安 摄

战争结束后,一些飞行员和战友试图想飞遍全世界。我从印度的加尔各答飞到上海,那是挺了不起的一次飞行经历。那时候,加尔各答的代号是Dum-Dum。我们那时候被称为“阿沙姆龙”......

记者:当兵打仗天经地义,所以没有别的选择,是吧?

哈里斯:是的。往事不堪回首。我有非常好的飞行经验。一开始我是在培训部,向学员们讲授飞行课程,诸如怎么操控飞机等基础知识,以及带学员到飞机制造厂取飞机,比如到洛杉矶,然后飞到阿拉斯加的费尔班克斯。

但是我主要的时间是在昆明。日本人来轰炸机场后,中国军队就会运来一卡车一卡车的石头。当地的妇女坐在机场中间,把石头砸碎,用来修跑道。有一百、两百、三百名妇女吧,全都排成一排,这样用石头填埋跑道上的弹坑,维修跑道。

记者:这种经历对您意味着什么?

哈里斯:现在,这种经历对我意义重大。那时候,我就是不希望再想这些事情,只想着(早点儿)回家。 当战争结束后,我驾驶的飞机降落在机场,往停机位滑行的时候,看到几十名中国劳工,他们被称为“苦力”,(对他们)非常同情。

记者:在这个过程中,情感上有什么纠结吗?

哈里斯:没有。我当时太年轻。直到几年前,我才开始回想这些事情。我年纪这么大了,我们没有什么不可割舍的啦。以前我们有一个协会(驼峰航线飞行员协会),但这么多的兄弟们都以一个一个的走了,没有必要了。

记者:(指着哈里斯年轻时候的照片)真帅!这张照片是哪一年拍的?

哈里斯:是1942年在俄勒冈拍的。我当时20岁。我在向学员演示特技飞行技巧。在加州教完基础课程后,我们有四五个辅助机场......我们将学员送过去,全是我们自己送过去的,没有其他空运。我们(其中)一个人开飞机过去,其他人和学员一起坐大巴。然后我们在那里呆上整整一个下午,给他们讲课,然后坐车返回。我们要给学员们树立榜样。我开飞机返回时会带上一个学员......我能看到高速公路上行驶的大巴......飞机几乎是贴着大巴车顶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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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哈里斯先生(1942年拍摄于美国俄勒冈)。(照片由哈里斯儿子特雷西提供。)

记者:战争结束后访问过中国吗?

哈里斯:我去过台湾两次,上海去过一次,这三次都是在二战没有结束的时候。二战结束后,(我)去过香港三次。最后一次去香港是1995年。

记者:你是什么军衔?

哈里斯:他们称我们为“Service Pilot”。时间有两年半。我的军衔相当于空军少尉。

记者:能谈谈您现在的生活情况吗?听说您还能够骑自行车、开汽车?

哈里斯:是的。我不能走路,要靠助行器。我还能开汽车。但是我不确定是否还能开飞机(哈里斯幽默地笑着说)。孩子们给我买了一辆三轮车。小时候骑三轮,老了还要骑三轮。

记者:能多讲一点您家里的情况吗?

哈里斯:我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是个大家庭,结婚73年,婚姻幸福美满,可爱的妻子。我们在一起很幸福。(战后)我学习了法律,成了一名律师,给在西雅图的美国联邦法官当助手。在一些欺诈案件的调查中,我担任郡里的特别副检察官。我在西雅图市法院当过三年的法官,从事律师工作长达52年。感谢主,我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生活,美丽贤惠的妻子,优秀的子女。

记者:能否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听听?

哈里斯:我的飞机上装了用来修建被称为缅甸管道的管子。他们在修建一条从加尔各答通向昆明的管道(用来输送油料),取代空运油料。这样的话,就必须飞过这些峡谷空运管子......在山上打洞(铺设管道)。我飞机机舱后部装满了这样的管子,运输这些管子......我从印度起飞的时候,一只轮胎(突然)爆了。那可把我个吓个半死,因为这些管子就在我后面。如果我来个急刹车,这些管子就会(从后面)飞过来,因为管子没有怎么捆绑牢固。

并且,在中国,跑道是用柏油铺设的,天气又那么热。一旦爆胎,轮子就会扎进跑道。因为(天热)柏油变软,轮子扎进去就会把飞机拉偏到一边。没有机会演练(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只能靠直觉做出最好的反应。

还有一件事情是有关雷达的。天气状况恶劣的时候雷达就不能正常工作了。恰恰是天气不好的时候你才更需要雷达。结果是遇到坏天气的时候,我们不知道飞到哪里了,几乎每次(天气状况恶恶劣的时候)都是如此,三、四个小时不知道身在何处,飞过了“驼峰”或者到了昆明上空,收听机场塔台发出的信号,帮你指明所在位置,然后降落。最低的要求都达不到。我也不知道飞到了哪儿。有时(飞机不得不)在大约1,600英尺(约487米)的高度盘旋。然后,我问机组人员是想跳伞还是愿意和我一起降落。他们都回答说“我们相信你,机长”。然后,我们开始下降,安全降落了。但是我(在机场)撞上了另一架飞机,(当时)我还没有感觉到我已经被吓成什么熊样了,浑身抖得像筛糠,几乎站不住了。二十郎当岁的时候,你可不希望人家看到你被吓成这个样子,浑身抖得像筛糠的熊样儿。

记者:您对子女讲过这些战争的经历吗?

哈里斯:(以前)没有。参加“驼峰航线飞行员协会”之前,我没有讲过这些事情。

记者:您什么时候加入协会的呢?

哈里斯:协会第一次会议是在1947年举行的,协会一直持续到11年之前。(那时)每个人(协会成员)要么坐上了轮椅,要么去见了上帝。所以,协会就解散了。那是唯一的一个“驼峰航线飞行员”组织。

特雷西:去年四月,我们参加了“荣誉飞行”活动,飞到首都华盛顿。

哈里斯:西北地区有23个人参加,都是二战老兵。我是唯一的一名飞行员。

特雷西:我们参加了纪念活动,有一次,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走到我父亲面前感谢他,说:“我们获得自由是因为您的无畏。"这是美好的经历,这孩子说的让我难以忘怀。

哈里斯: 我从(印度)廓尔喀旅那里得到一把廓尔喀刀(哈里斯指着桌子上摆放的一把装在皮套里的刀),从缅甸得到的这把刀。廓尔喀旅是印度的精锐部队,他们能像猴子一样爬树,像鱼一样和游泳。他们用这种刀割日本鬼子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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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斯先生收藏的廓尔喀刀。 中国日报记者 张玉安 摄

记者:您长寿的秘诀是什么?

哈里斯:(笑着说)每天一杯马丁尼酒,每个周末去教堂。

最后,哈里斯请记者转达他对中国人民的问候,祝中国人民新年快乐!